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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钊:吾将上下而求索——读王兆军先生画作

2018-10-07 16:16  来源: 魅力临沂 作者: 临沂在线

  
  吾将上下而求索——读王兆军先生画作
  文|理钊
 
  一眼看到那两株树,就很清楚地感到心中微微一动。这是我读画的坏习惯,很看重第一眼的感觉,若是无感,就少了再读下去的兴趣,甚至读书也是如此,随便搬开一本新书的一页,读一段句子,有感,即读下去。因这一个坏毛病,曾与许多好作品失之交臂。然而,习惯一旦形成,却很难戒掉,这次读王兆军先生的画作,仍然如此。在心中的颤动中,去找画的题款,为《桐荫·临青藤道人》。收目再读,并与脑中所存比照,可困惑仍在。
  查徐文长画作,青藤老人的《桐荫》,无论构图还是笔墨,与王兆军先生的临作相比,究竟还是不同。徐之“桐”,两株桐树铺满画面,气势逼人,笔墨浓烈,颇有躁气;前面一棵,树干苍老扭曲,一副饱经风霜,桀骜不驯的形态,还将另一棵,紧紧地压在身后。而王兆军先生的临作,构图中,两株树则稍稍退让,且树干分开,各呈姿态又相依相持,树干挺拔、略显后仰,笔墨紧致,显得清朗了许多。徐渭画意中的怒烈,在王兆军先生笔下,一变而为耿直。从王兆军先生临写的两株桐树的身影、姿态中,则是读出了君子之气,士人之志,倘用现下的话语表述,就是于纷乱忧扰之世,传达出了知识人独立、自尊、守志的气节。两位画家,虽借同一画幅对谈,但毕竟相隔了四百多年。徐渭只能舒愤懑,而王兆军先生则在求自主了。

 书画作品欣赏。

书画作品欣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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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王兆军先生的这次文学艺术作品展,共展出近年创作的画作二百余幅,大多为山水,其中又以焦墨为主。对于焦墨,王兆军先生在其画集《园柳变鸣禽》中说,焦墨属于小众,为大众所不喜。这实在是画家对于自家风格的谦词。中国画的主流乃单色墨戏,所谓水墨、焦墨,差别只在墨之用水多少而已,二者之间,只有呈现风格的不同,并无高下贵贱之别。再就画作创意造境而言,水墨焦墨则各有千秋,水墨所不能,正可以焦墨为补充,反之亦然。徐渭为泼墨圣手,但不少作品中仍可看出以焦墨配置画面的平衡,乃至表达内心深处愤怒的情绪。而从王兆军先生的这次画展看,我倒是更喜欢其中的焦墨。
  王兆军先生是享誉世界的作家、学者、画家,其画作,自然是文人画。但文人画的重点,并非在于作画者为文人,而在其写出来的画境。“写意”才是文人画的核心。据传,苏轼乃文人画的滥觞,正如米芾评论苏轼:“作枯木枝干,虬屈无端,石皴硬直亦怪怪奇奇,如其胸中盘郁也。”苏轼自己亦承认“怪怪奇奇,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,以玩世者也。”(苏轼自题《偃松图》)可见文人画之旨归,还在于传达画家的人生价值观念。以此而言,笔墨风格,倒在其次了。
  从笔墨上讲,王兆军先生的画作,又非严格意义上的文人画。文人画自北宋发端,至宋末元初赵孟頫定型,其用笔当属线皴一路,由此生发而为披麻皴、卷云皴、荷叶皴及柴皴等为主。但看王兆军先生的笔法,则不尽然,从其作品《浓郁与疏朗》看,皴法有斧劈、卷云、披麻、柴皴,自然还有线皴——焦墨必然多线皴,可谓不拘一格,博采众法。其实,这正是现今画家的优势,甚至还是不自觉而为之的无奈。试想一下,当今画家,上至晋唐五代,中至北南两宋,下至蒙元明清,再加西洋欧风,当是对谈过多少画家,入目过多少画作,即便不曾临摹手追,但诸多笔法画风,总难免春雨潜夜。所以,今人作画,纵是风格卓异,但也难说自己师出独门,仅奉一法了。
  就构图而言,王兆军先生的画作,亦不拘文人画之传统,至少与明代流行的文人画图式有别。明代国画构图,多沿纵向河道或溪谷布景,借渐远而推进画面的深远。可读王兆军先生之画作,则会发现他多以山脊、山梁或丘陵的延伸来构置画面纵深,河流、溪谷只为辅助。如此营造的空间与画境,一洗清浮轻逸,而愈显雄浑之气,苍润之美,忧郁之情。子曰: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”仁者胸怀,尽在笔墨之间。
  读展出的画作,王兆军先生的国画,有几幅明显取法于西洋笔法,如《白杨礼赞》《湿地与天空》等等。西画以构图和颜色营造空间与画意,可国画只有纸墨,欲造足画意,殊为不易。但《湿地与天空》却意蕴丰足,精神饱满。该画尽管尺幅虽小,但由于将地平线设于画面中间偏上,使得画境开阔,颇有辽远之感。只是这辽远没有带来清透怡人的愉悦,而是给人蠢蠢欲来的压抑,原因在于地平线上方那一片蔽天盖地的乌云。这云,右边部分已然启动,似乎正努力牵拉后面更大的一块,向读者迎面压来。可是,当读者把目光下移,游目湿地上的小草,却会发现那些瘦弱单薄的身姿,却又毅然坚挺不屈,面对压顶而至的乌云,并无半点惧色,更无恐惧之下的颤栗,相反,则棵棵泰然,株株自信,放眼望去,相依相呼,蕴含着不屈的力量,把个画面的压抑感一扫而光。
  王兆军先生的作画尚简,但笔简意不简。而这正是文人画的又一特征,也是其脱出院体而独成一宗,并自元代始,独领中国美术史风骚上千年,至今犹生机勃勃的魅力所在。就是院体,很终也无法抵挡潮流,至傅抱石改造之后,也尽数归入文人笔墨。王兆军先生画作的简,有两层意思:一是画面的简,亦即构图简明清朗;二是笔墨的简,皴擦点染,直接明快,而非精描细勾。构图简,笔墨大多亦简。《枯木枯株》一幅,构图笔墨,简得可谓吝啬,但画意却又异常地丰足。前景中,三根枯木,枯而不死,仿佛一生之中所蓄积的力量,如蝉蜕皮,冲裂而出,其不屈、其搏击、其梦想,其不惧死亡枯朽之气息,冲出画面,直击阅者心灵。而枯木背后的几点鹅黄,淡墨急速擦出的数十枝向上的细树,一如枯木的梦境,又似朽枯所焕发的生机与希望。再看《繁不及简》,笔墨铺满画框,浓墨涂绘,皴法多样,用墨也一反单用焦墨的熟路,而是润枯兼取。但近观笔法,无论点擦抑或皴染,笔笔可见,所施笔数,几乎可数。构图之繁,用笔之简,画意之厚,可谓典范。
  以焦墨简笔写意,殊为不易,尤其是大写意。水墨可借洇染,枯笔只能依靠皴擦,所以极难把控。收得紧,难以出意;放得纵,则又易为信马由缰的涂鸦游戏。王兆军先生画集《园柳变鸣禽》中有一幅《故乡山水图》,大写意之作,用笔至简,但气息充盈。所谓气息,乃大自然之力量,四季轮回,枯荣交替,生生不息;其永恒不歇,其神秘飘缈,其雄浑苍茫,无形而又伟大。这种气息,许多时候,是几枚汉字无法道尽的,可一幅画面,却能将其全部囊括,并漫漫传递。而这,岂不正是水墨写意的无尽魅力所在?

书画作品欣赏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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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王兆军先生的画作中,有不少青绿山水。不能不承认,焦墨之作,敷以颜色,确能挑一挑浓墨的厚沉,给画面一点亮色,强化对比,增进光影,引人目光。这些青绿作品中,不乏恰到好处的精妙之品。比如《湖沼之梦》《湿地之梦》,相近的主题,只是构图略有不同,浓绿配以焦墨,之字形设置,清新明净,健朗悠远,悦目悦心。再看《旷野之友》,荒岭野树,寂然肃静,漫过山岭的小道,又被树梢挡住了尽头;山岭对过,是何存在?山村人家,河流湖泊,抑或农人躬耕阡陌?引人遐想。可在画面之中,画家用了几抹赤黄颜色,侧笔快速刷出,一下子压住了画面的寂静,显出夏日的热烈。使得画幅之内,虽无人迹,却有了人意,真可谓恰到妙处。然而,相比之下,我还是更喜欢王兆军先生的焦墨之作。焦墨之上覆以青绿,虽有对比色彩、布置生机之妙,但也冲淡了黑白所构造的萧寂寒茫、雄浑高犷、勇健有力的品格。
  王兆军先生的焦墨之作,无论墨重墨浅,甚至笔墨布满画幅,虽有厚重粗犷之形构,但读之,却绝无威压恐惧、焦躁不安之感觉。相反,无论初观还是细读,都使人倍感力量之蓄积、生机之蕴籍、希望之潜藏。读《沉默的山梁》,远处的高山居中而立,以淡墨皴染,造形温婉,颇有母性的气质。其山怀之前,则为重墨绘就的一道略承“S”形的山梁,山脊居左,大片阳面右向而呈,似卧似眠,大墨快速皴擦出来的形制,似有无限力量在积蓄,在隐而待发。这种力量之感与背景中的淡远温婉之高山,又形成对比,显出巨大的艺术张力。

书画作品欣赏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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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如《枯荣天命也》,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,老粗树干,参以西画技法,细线勾勒,焦墨涂绘,以其很少使用的写实手法,画出了树干饱经风霜却傲然挺立的姿态,其枝条形态,又有北宋李成《读碑窠石图》之神韵,传递出老树不惧枯朽、独立奋争的力量。读此画,使我想到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那幅经典之作《自由引导人民》。只是王兆军先生的画作,主题单一,没有了德拉克罗瓦画作中所隐含的义军趁火打劫、残暴失度,以及由此而生的犹豫和迟疑,只有不屈与奋争的精神与其息息相通。当然,此画中也使用了稍许青绿,但主旨的表达却尽在黑白。再看《渔村残雪图》,昏黄的天空之下,山峦萧树、瓦舍茅屋、田陌池塘,如此景致,很宜焦墨。但也很易流入枯索荒寒、沉郁不安的意境。可读王兆军先生此画,感觉到的,只是漫山遍野的宁静,以及在这安静中积淀迎接春机的力量的弥漫其中。这一面是由焦墨所赐,一面更是画家在构制画作元素时,所设形态而赋予的效果。
  对于画作,清人戴熙曾言:“画令人惊,不如令人喜;令人喜,不如令人思。”读王兆军先生的画作,莫不令人对画而思。其画作之中,深藏“有我之境”,故能使读者从中感到“自我之气”。有人言,院体画使人崇敬。倘若果如此言,那么,文人画则是让人入境。二者孰优孰劣,今人不能褒此贬彼。可我却是喜欢后者。读这样的画,可使读者与画家沟通、对话、交流。而崇敬,则只能使人立于画外,只能观而敬之,甚或让人顶礼膜拜。如此,也就明白院体画,为何一直以来深得宫廷推崇的缘由了。
  抛开西方艺术不论,仅就中国绘事而言,中国画自立身至今,形制一变再变,笔墨应有尽有,技法更是万般具全,更有巨大的西画势力在侧,今人作画,真可谓万物皆备于我。如此之下,艺术家的旨归何在?不能不说,是一大问题。

书画作品欣赏。
  从读者的一面来说,欣赏一幅国画,以现代语言来说,是需要感观认识,还是理性认识,或者换言之,是仅仅为了满足感官的愉悦,还是为了能从中引发理性的思考,亦即通过艺术作品来唤醒、沟通早已存盘于大脑中的价值观念,或者是增进、更新原有之观念?我想,人们希望得到的当为后者。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满足前者,那么,人们完全可以不必专门去读画作,只需留心街头的艺术广告,或者是看一看精美的家具、艺术家设计的包装品等,就可以得到感官上的满足了。
  就此角度来看,也就可以来说艺术家创作的目的了——画家的宗旨,应当是为着与读者沟通、对话而写,其起点,当然是画家有所思,有所梦,更有所欲言。中国画寄身于中国文化这个庞大的意识综合体之中,自然也难以脱出其制约。仅就绘事而言,中国画到北宋时,已诸法备尽,达至。但它传达的伦理,则是等级秩序。以山水画而论,当时流行的构图,皆堂堂大山,安坐正中,其他群峰、树木,则拱卫其下,画史中的名作,诸如荆浩的《匡庐图》、巨然之《秋山问道图》、郭熙之《早春图》,以及范宽的《溪山行旅图》、《寒林雪景图》等,无不如此。这也就是为何说其使人崇敬的由来。而这正是儒家观念的形象化,当然,它也有佛学的影子。顺便说一下,自中国画中,可以看到儒佛的相通之处。世界之大,众生芸芸,但在两家文化看来,却都有一个主尊,在儒是真龙天子,于佛则为如来天尊。在这个主尊之下,是一层一层的近臣、罗汉,到其势力的边缘,才是贱如草木的小民。这个秩序囊括世界,无所不包,无所不及。在佛,是孙猴子纵有七十二变,一个斛斗云可达十万八千里,可终究出不了如来掌心;于儒,则是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王臣。等级秩序,正是两家文化的明通暗联之处。所以,有论者言,在文人画立宗之前,中国画里没有自我。所谓“澄怀观道”,所澄之怀,所观之道,皆为“一道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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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本质上讲,文人画之所以立宗,缘于人的自觉;而人的自觉,则缘于人之本性。人之初,性本善;其实,更是人之初,性自由。绘画之外的世界,虽然难脱秩序的罗网,可中国的文人,却是在绘事之中找到了自我。苏轼曾因文系狱,但其作画,怪怪奇奇,尽写胸中郁结与不平,则能相安无事。所以,自文人画起,也才有画家个人之风格,因为他们开始在画作中挥洒自己。自文人画之后,虽仍有院体与文人之分,但精神却是渐渐合流的了。如果要寻找中国文化中个体的自在、自主和自立,甚至是自由与梦想,它就在中国的文人画中。如此说来,世界潮流,浩浩荡荡,中国的文人其实也是归流了的,只是不得不归得隐然蔽然罢了。
  王兆军先生在其画集《园柳变鸣禽》中,对自己的绘事,有一番夫子自道,言其创作时追摹古人、请教同侪、借鉴西洋的经历,这自然是为了手中笔墨的自如与达意。可是,当读过他的作品之后,感受到其画作所传达的观念与追求,再看他的文学作品及近年的学术研究,岂不更是其“上穷壁落入黄泉”,“吾将上下而求索”的结果?其画作,之所以使人惊、使人喜,更使人思,岂不正是他以笔墨为,与读者一起求索、思考的所致?而这,正是其画作艺术的真谛所在。
  2018年9月30日
本人作者近照

  理钊:山东临沂人。1997年始创作杂文、随笔,近年致力于历史及文化的比较研究与评论,作品曾入选2001年至2017年多版“杂文年选”“随笔年选”,入编《思想花园》《阿Q再生记》《敢说的实话》《生命的尊严》等多部杂文随笔集。著有杂文评论集《是谁惯坏了中国人》(2003年8月,华龄出版社)、杂文随笔集《人就是人的身证》(2004年9月,中国社会出版社)。